坐在秋日的阳台上发呆,阳光很柔和,没有风,菊花开得正盛,一切都很安逸。慢慢不禁心生感动:我用四十余年的生命感受换来此刻的轻抚生命的柔软,而此一刻的满足,却是用了多少苦恼和“战斗”来积淀到今天。每个人都曾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我也是。当我在成长的路上不断感受到弱小、无助时,我曾采用怀疑、愤怒、战斗来试图保护自己远离伤害性体验,但事实上只是越来越痛苦。直到有一天突然明白,在与命运的战争中,我能战胜它的几率少之又少,与其将精力花在战斗上,不如放在享用当下的生命中。于是,在我承认自己无法成为一个胜利者的同时,却又战胜了自己的痛苦,生命反而轻松起来。这让我终于懂得了那句话的意义:真正的强大,来自承认自己的弱小。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和我的老主任说,我感觉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与这个宇宙相比,甚至算不上是一粒尘埃,老主任瞪大了眼:你才这么小,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思想?今天,我依然感觉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完全无法与自然的灾害进行一点点抗衡,前些天一位年轻的的咨询师同行因车祸去世,当时并没有特别感觉,今天再想到这件事情,于是再度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也许只有接受,才能带来真正的平静。只是二十多岁时感受到的渺小,让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必抢不必争,因为即便全部争抢过来,在时间的长河里,也不过是瞬息的拥有;而此时的渺小,让我想到了蚂蚁,它们用紧紧抱在一起的方式来对抗自然的强大,每个渺小的身体,都增加了强大的可能。小的时候读蚂蚁的故事很多,毕竟那只是别人眼里的生命,于我而言,虽有触动,却未必理解。今天再想到蚂蚁,让我意识到其实那也是人类,在这个广袤的宇宙中,人与蚂蚁并无太大差别。人与人之间的彼此支持和体谅,带来的是彼此都能感受到爱与安全,是力量的增加;而彼此的愤恨与伤害,带来的是理解和支持的瓦解,是各自防备,是力量的流失和安全系统的坍塌。
人生的岁月其实也是一条河,流淌在不同的区域,所感受到的生命也会有巨大不同。有些事情,的确是只有经过了才会懂,在此之前,任是谁说都没有用,甚至有可能会对别人眼里的风景嗤之以鼻,原因只是“我没看到”。当我随着年纪越来越长,随着在心理学领域的探索越来越深入,慢慢越来越知道了一件事:对于生命而言,太多太多时候,眼见未必能为实,太多太多时候,伤害并不是来自他人,而是来自我们的期待、我们的经验、我们自己对待世界的方式。
前些天在知乎看到一篇文章,写的是作者的一个亲戚家境优渥,于是多了非常多机会去学习,加上本人又非常努力,所以小小年纪就已经非常了得,而这对一个生于穷苦之家的孩子来讲,是不可能的。在我读来,那篇文章的主旨是在强调机会加上努力对一个人的意义,可是在下面自闭症网的评论里,却是骂声一片,说作者是在“仇贫”。这在知乎上其实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当某个人的观点与自己不同时,一顶关乎“道德”的大帽子马上飞过去,文中有没有营养不管,反正要先出心中一口恶气,甚至这种现象还有了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喷子”(我发现自已从接触知乎后,学到了很多新词)。在搞心理的人看来,“喷子”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未处理的创伤体验,但是,这个世界上搞心理的人只是很小很小的人群,不能指望每个写作者在贡献了自己的思想之后,还要承载攻击,写作者并不是父母,没有这样的义务。所以,听说是有些原来很活跃的写作者后来不堪其负,就离开了知乎。我不知道别人与我有没有相似的感觉,对于这些人的离开,我是觉得很惋惜的。知乎是一个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的地方,越多的碰撞原本可以引发更多的思考,但是如果只是因为与自己的想法不同,就去攻击那些观点的持有者而不是试着阐述自己的观点,那毫无建设性可言,不管那些观点是不是对我们有益,我们都可能失去了听到另一种声音的机会。
当然,对于很多人来讲,是不能够接受另一种声音存在的,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就没有被允许过表达自己的声音。他们独立的思想,可能在成长过程就已经被扼杀了,所以一个没有被允许过独立思想的人,也很容易去做扼杀他人思想的事,在他的世界里,缺少“共存”这个概念。但是,这个扼杀,不仅重复了他自己的经历,其实也损失了他自己的机会,因为杀掉了别人的思想,也就会失去拓宽自己的机会。同时,这个敌意而不是接纳的状态,也会让他感觉到更多的愤怒与痛苦。这其实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浪费和消耗,用“苦大仇深”的方式。
在咨询室里,我常常跟我的求助者讲这样一些话:“现在,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手里有一个苹果,你看到的是红色的,我看到的是绿色的,我说‘哦,这是一个绿色的苹果’,你说‘不对,它是红色的’,这时候,我们说的都对,因为我们从我们各自的角度看,它的确是那样的,那么,你愿意不愿意让我转动它,让我们看看对方看到了什么?”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里面,其实加入了非常多的干预:
1、世界是多元的,很多时候,正确的答案有很多种,当角度变了,看到的内容就变了,但是这个新的、不同的答案依然可能是正确的。我们越有能力允许更多的不同存在,我们的生活就会越宽。
2、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理由,任何的存在都是值得尊重的,我们没有办法只保留自己想要的存在,同时去除自己不想要的。
3、当我们没有交流时,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单一的,我们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理,可是交流带领我们发现更广阔的世界。
4、当我问你“愿意不愿意”时,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你有这样的权力。
5、苹果虽然在我的手里,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独自决定你要做什么,我们之间要做什么,这是我们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只有进行相互的影响,才可能发生“互动”。
6、当我们共同去看的时候,我们之间存在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平等。
7、有时候,红色或是绿色都不重要,重要的,它是一个苹果(我是不是以我想要的方式被爱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被爱着)。
8、对世界真正的了解,需要你自己参与其中,而不是某个人直接给你,如果你没有参与,别人是未必能给得了你的(没人知道你认为苹果只是红的)。
9、对一件事真正的理解,有时候是需要你自己真正体验到而不是靠来自书本或他人的描述的(如果你没看到,我告诉你苹果是绿的也没用),生命体验的改变更是如此。
当然,还有可能嵌入其他各种各样的干预。这些被嵌入的内容也许并不针对某个症状,但是,却关乎人性,关系到来访者如何感受世界,当他内在世界越宽阔、丰富时,他对世界接纳的能力就越强,他对世界的批判与愤怒就越少,他就越不需要用他的“苦大仇深”来与世界对峙。
有人说,你们心理咨询太容易了,说说话就挣钱,有时候的确是这样,甚至话都不必说。可是,心理咨询又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心理咨询师的话里是有高技术含量的,一句一句看起来是拉家常的话里,要隐含进那么多干预元素去,没有多年的修行,是做不到的,重要的是,这些干预元素并不只是来自理性思考和文字表达,而更多是来自对人性的感知,来自情感深层,是近乎本能的东西了。咨询师能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要经过多年淬炼的,只是他被淬炼的火力比较集中,所以他的生命之河淌到了前面,他看到过的风景其他人可能还没有看到过,所以,咨询室里也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为那些只有咨询师见到过的风景。
咨询室里有时会有这样一种现象发生:当咨询师做了一个解释之后,来访者被激怒了;或者,当咨询师做了一个解释,来访者当时感觉非常有收获,可是下次来的时候,他变得非常愤怒,认为咨询师在胡说八道。往往,再深入工作下去就会发现,来访者之所以被激怒,不是咨询师解释错了,而是那个解释太对了,这个解释触动了来访者内心难以承受的东西。那么,是不是因为来访者的愤怒,就应该放弃对这个地方的工呢?恰恰相反,能激起他如此强烈情绪的地方,一定是与他有重要关系有重要影响的,如果不是,他完全可以听听就算了,情绪不必如此被扰动,所以,在接下来的工作中,这些内容是一定要找机会再去处理的。而前面谈到的知乎上那篇文章中愤怒于作者“仇贫”的人,很可能有一部分就存在这样的情况:无关对错,最重要的差别,很可能是视野。
可是,这种怒而骂之,除了带给别人不舒服,肯定也改善不了自己的生活,因为自己怒时也一定是不爽的。
这让我想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曾经,他跟我讲过他与哥哥的故事。一开始他在哥哥的下级单位工作,哥哥是上层单位的领导,朋友是下层单位的管理人员,所以,朋友单位发生的事情,哥哥有时会知道。那时候我的朋友喜欢写博客,有时候家庭聚会时朋友很兴奋的告诉父母自己的博客浏览量最近有多高,哥哥会不冷不热的说一句“哼,网络那地方,当什么真,你一共不就是在你们单位的报纸上发过一篇文章吗?”。朋友自然是不舒服,可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再后来,朋友开始学心理学,哥哥也有些不屑:“不好好过日子,学那个干嘛,你能跟那些科班出身的人比吗?”有很多年,我的朋友都感觉生活在被哥哥贬低的阴影之下,但好在我的这个朋友是非常有韧性的一个人,当他认定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可以不管吃多少苦,都要坚持下去。慢慢地,他在心理圈子里崭露头角,父母自然是非常高兴,他与哥哥之间的张力却越来越大:当他月入可以过万的时候,他的哥哥说人这一辈子不能光想着挣钱,有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朋友也没说什么,因为哥哥的学位的确要高得多。后来朋友在专业上的发展得越来越好,常有出版单位约他的书稿,也常有各地邀请讲课,他的努力已经获得了各方面的承认,每个月的收入也可以轻松达到几万,这已经是拿年薪的哥哥不能比的了。
在一次家庭聚会时,哥哥抱怨自己收入低,家里那么多收入高的人都不帮帮自己。这一次,是朋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着哥哥开口:“如果你一直觉得是别人不好,是别人对不起你,你也难以改善你自己的生活。别人的好生活是别人努力来的,你呢?你为自己的生活做了些什么?抱怨能帮你生活得更好吗?”朋友的这些话引发了兄弟间一次强烈的冲突,但是从此以后,哥哥也不再言语中伤害弟弟。重要的是,哥哥也不再理所当然的向家人索要照顾,毕竟都是有阅历的人,有时候,痛苦的循环,只是因为差了一句点醒的话。
有一次我跟朋友聊天,说到他与哥哥之间的冲突,他说“是心理学帮了我,如果不是我明白哥哥为什么要不断的难为我,我可能早跟他翻脸了,如果我和他一样感觉被世界亏待,一样陷进争斗里去,我可能也没有今天,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我问他觉得哥哥为什么难为他,朋友说“因为我是他弟弟,因为他觉得我欠他的,因为我的出生抢走了他的乳房。”我们都笑了。是啊,因为爱的渴望而心生恨意,这是一道难题,解不解得开,并不取决于历史能不能改写,而是取决于我们自己能不能把自己从惩罚需要里解放出来,取决于愿不愿让这件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