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我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举行「心与手三部曲」个人回顾展。三十年来的绘画，包括白描观音、油画佛传，乃至描绘日常生活的光阴静物，我以「静、净、敬」三字诠释内容，也正是我想借手艺传达给大家的一剂心灵药方。
多年来，我借手艺和正念禅修，稳定我易生烦恼的心，深深体会其中好处。在此提供一份了解和经验，或许对身陷忙碌而心绪紊乱的朋友有点帮助。简述如下
「静」——且让我们每天抽空做一段让心绪归零的静修，以三、四十分钟为基准，就像吃饭、睡觉般成为每日例行功课。持续下来，就能体会其中好处。
「净」——正如水的本质是清澈的。从每日以定静为主的禅修，得以窥见心灵底蕴明亮、纯净的本质。
「敬」——从禅修体验到心灵的静与净，乃是不假外求的喜悦，自然对生命因缘萌生一份感谢之情，以虔敬之心踏出纯新的脚步。
寻找安静、安排一段适合自己的功课，该做些什么？在这里，我记写七则禅修方法，是我每日经常会实行的，或许对你有参考作用。
一、经行
经行，就是专心走路。在原始佛典《阿含经》记载里，佛陀在祇树给孤独园里，也都是以经行的方式走动着。
我曾在泰北佛教大师——阿姜查创立的巴蓬寺附近，看见僧人在树林中铺设了白沙步道。这些步道约二、三十个步距。
葱郁枝叶掩映间，但见僧人站在白沙步道一端，凝神专注于两脚与地面的接触，然后提起一脚离地、跨出、脚掌着地；另一脚接续提起、跨出……如此专心致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赤脚与地面的「触」上。
经行中的僧人，宛如深秋坠落地面的一片枯叶，微风吹拂下沙沙移动，宁静极了。这就是最典型的「动中禅」。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已煮开水、冲好咖啡。燃点烛光、咖啡香中，我在约二十跨步的走廊缓缓经行来去。这是我一天最宁静快乐的时光。
佛陀说，「人无食不活。」我们一般都看中吃下肚的食物，而佛陀所说的食物却有四种。其一为「段食」——每天分段一口口吃下肚的食物。
的三种食物包括「触食——感官不断与外界接触的印象」、「思食——因感官印象而生的情绪、意欲」、「识食——精神领域的种种分辨、思考」。这三项全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粮食。
比起吃下肚的食物，现代人在都会生活中、不察觉间所吸收的精神粮食，庞大而复杂。多少负面、正面的印象，能消化得掉吗？
每天清晨经行、专心于脚与地面接触的身体觉受。此时，前不久吸收的精神印象，都会浮腾出现。想归想，走归走，我会一再把专注力重新收拾、回归到「左脚、右脚」的经行中。约半个小时下来，种种混杂的精神印象，就可能已经澄清了。
我把经行当作每日精神上的消化运动。
二、静坐
在拾来的莲花型玻璃灯罩里，燃点一小片蜡烛。清晨天还没亮，在莲花灯前静坐，是我与烛光约会、一天最宁静快乐的时间。
近年来，我发现经行过后的静坐中，容易进入身心宽松，宁静柔和的境界。这应当是借着「动禅」入静，由粗放而渐次入于细腻的缘故。
静坐采单盘、散盘，甚至坐椅、双脚平踏地面均可。两手置膝或叠放小腹前。
重要的是，从头顶、颈椎至尾椎的正直。仿佛自天顶垂钓一根线，而一粒粒的脊椎骨就像一串被拉直的均匀念珠。打坐者就如上身挺立的眼镜蛇，可以感受到全然的专注和清醒。，身体四肢肌肉放松。
要微微收回下颚，才能达成自头顶到颈部的正直，如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抹微笑就自然形成了。
藉一盏烛光也可以摄心。刹那刹那推移相续的烛光，与人心灵的运作很相似。凝视荧荧烛光，会有万籁俱寂的感受。此时收回视线，只剩一点灵明在心，便是绝尘去虑的静坐禅修时分。
一杯浊水，不去扰动它，就渐渐澄清。一颗烦恼的心，暂时放下加油添醋，过一段时间再回看它，问题也就净化、简单多了。
三、抄经
早在我留学巴黎、做美术学生时，行囊里最重要的家当，便是一支毛笔。长年下来，毛笔成为我的贴心伙伴。
传统中国人以写毛笔字作为修身养性的功课。在佛法禅修的众多法门中，因为有毛笔这工具，便又多出一项——抄经。
我抄经多年，早先是《心经》、《金刚经》，近年则是原始佛法《大念处经》。每日或多或少，行之有素，深受其益。
专心抄经的落笔速度，拉缓了现代人急躁的心。一笔一划的专注，使人自然静定下来。
另方面，就「领会法义」的角度来看，抄写一段经文，对字句的玩味远超过普通阅读。往往得到莫大法喜及深刻了解，可以长久铭记于心。
当我在台北书院教「手艺禅」、开始带学员抄经时，有些同学一看到毛笔，立刻担心自己写字太丑，战战兢兢，不敢下笔落墨。
「别管美不美，这里不上书法课，只是教你专心写字而已，」我笑着推他们下水。只要鼓勇跃下墨池，渐渐就会有乐趣、有信心了。
三十年前，我为母亲的病及逝世，开始画白描观音菩萨。有人问我，「你画菩萨，可有先行斋戒、沐浴？」
四、描菩萨
当时年轻的我，大咧咧答道，「不必。只要我摊开宣纸、凝神下笔，不出十分钟，我的心就仿佛已经斋戒、沐浴过了。」
确实，用毛笔勾勒流动的长线条，必须全神贯注。稍有差池，一张图就全毁了。
也，进行菩萨白描时，呼吸要自然绵长，心跳、血脉要均匀。眼随手动，神顺墨转，只要画个十分钟，就足以进入澄心静虑的忘我状态。
老友先勇说，「画菩萨，把奚淞引进了佛门。」他说得没错。我起初以为是为纪念母亲而画，后来，才知菩萨要度的是我。
毛笔勾线的手艺，引动我的心。因专注、忘我，而对生命实相「无常、苦、无我、寂静」有所契入，也就成了三十年来自觉最珍贵的收获。
二○一一年，北美馆「心与手三部曲」画展，是我三十年来，借手艺契入佛法的回顾。为此，我重新修订、绘制三十三幅白描观音。
白发、戴老花眼镜的我重绘旧稿，发现菩萨容颜竟多出一份从容和微笑。这是多年不离不弃、相依相伴的笔墨，在回应我、告诉我，「你已经脱离早年的忧郁了。」
五、缝一粒钮扣
衬衫下摆的一粒钮扣松了。趁它还没掉落遗失前，赶紧从抽屉中找出针线，准备把它重新钉牢。
引线穿针，当我戴起老花眼镜、对光窥针眼的刹那，脑海分明浮现四十年前，母亲坐在公寓阳台落地窗前，聚精会神缝制唐衫的身姿。那时，她必须戴老花眼镜才能看清针脚；如今，轮到我瞇眼穿针了。
七○年代，父亲过世，我由巴黎返国陪伴母亲。母亲是个半新旧妇女，一心都放在丈夫身上。父亲过世予她的打击不仅是哀恸，简直令她丧魂落魄，了无生意。
当时，我也来不及哀伤，只是拚命拉扯母亲，期望她从槁木死灰的状态爬出来，透口气。
我哄她吃，拉她玩，教她画画。六十岁的她无奈地朝我说，「别瞎闹了。」毕竟我也闹出点效果。
有一天，她居然备齐剪刀、针线，为我缝制唐衫。二十世纪末叶，居然有人做女红，一针一线缝唐衫，岂不是当代传奇？
当年穿上母亲手制唐衫的我，非常神气。更得意的是，我看到母亲靠着女红手艺，专注、忘我，一步步走出死荫幽谷。
事隔多年，当我在台北书院教「手艺禅」之际，回顾中国千百年女红手艺传统，正是最典型的手艺禅！
母亲去世多年，她手缝的唐衫我已经舍不得穿了。查看一件香云纱衣襟上的针迹，每隔○．二公分，便是平均落下的一针。如同生命在寥凋时空中，一步步平衡地推移，每一针脚都是安静和柔软的祝福。
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弘一法师晚年投身于抄经，广钦法师直到临终犹专注念佛。无论是依字字经文、一声声佛号，乃至慈母手中一针针缝纫，其实都在传递生命本质最珍贵的正念和慈悲。我这么想。
缝好一粒钮扣，我觉得宁静、喜悦。
六、扫灰尘
有时候，人的心情忽然变得郁闷，莫明其所以。其实，很可能是因为家里暗尘积累的关系。相信吗？这时只消打起精神、卷起袖子进行环境清洁之作，半日过去，家中开始焕发一份光采，而你也变得开朗起来。
正念禅修，其实就在日常生活中，专心扫地即是。我很喜欢一行禅师所说「洗碗禅」的小故事。
越南籍一行禅师，在法国南部主持一处「梅村」道场。密集禅修期间，众多学员共食共住。日常杂务安排大家轮流做，也属禅修的一部份。
某日午餐后，一位学员快步正往厨房洗涤餐具，却被一行禅师拦住。禅师考问，「要去洗碗吗？别急。先回答我的问题——究竟你是为洗干净碗而洗碗、还是为洗碗而洗碗？」
毕竟不愧为禅修学员，他眼珠一转，答道，「我只是为洗碗而洗碗。」
「那就好，」一行禅师笑道，「你可以去洗了。」
在这奔竞世间，但见人们匆匆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由一种情境冲向另一个情境，仿佛猿猴舍此攀彼，在繁枝密林中游荡不休。所谓禅修便是稳下脚步「停、看、听」，观照生命真相，而非忙碌地失了心。
正如一行禅师所教，如果洗碗只抱一个功利性「洗干净」的目的而洗，就变成匆促急躁地工作，只想做完这件事后再冲向下一件事。
同样洗碗，如果换一种「为洗碗而洗碗」的心情，就成为充分活在当下的「洗碗禅」了。
七、赤脚走山
专心运动，每日安排一段散步、快走、慢跑、游泳，都能达到更新心情的作用。如此专注于身体运作而暂时放下烦恼造作，也是「身念处」禅修。
一回，香港朋友领艺术家十多人组成的小团体来访，要求我带他们体验一下禅修。我说，「好啊，我们一起去赤脚爬山，敢吗？」
我问「敢不敢」，是因为团员中年轻女郎，这辈子都还没有尝试赤脚触踏泥地的经验。而都市边缘丘陵山路环境复杂，甚至可能有碎玻璃、臭狗屎。他们说「敢」，便成行了。
那日清晨，我们在新店槟榔路底，小土地庙前集合上课，说明禁语守默、个别行动、独自体验的禅修守则。说完，大伙便将鞋脱了、放在提袋中，静静地鱼贯拾阶上山，走进葱郁的树林。
阳光晴好，狮头山步道迂回而上、景物变化，身边有蜥蜴窜动、蝴蝶飞舞，地上泥石草苔有生动的触感和温度。
登顶约有千阶。一小时后，我们在丘陵高处平台上，享受清风拂面、一起静坐的喜悦。
午餐后，大伙回味检讨，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心得。没想到只不过是脱一双鞋，就能「触」到安静、温柔、谦逊而美好的大自然，真想从此做赤脚农夫了。有人这么说。
「当你感受到心中的安静和柔软时，切莫怀疑，」我对禅修学员说。「安静足以通达生命的智能，而柔软即是慈悲。」除此，没有更重要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