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学读书时,最讨厌的事情之一,是被迫听演讲。从校长、主任到官员或嘉宾,算不清多少大人们在台上长篇大论,我在底下或坐或站,心中充满了不耐烦。
不是没有试图认真听听他们在讲甚么,但听了却只会让自己更毛躁更不耐烦。听了几次,我得到了让自己觉得既无奈又生气的结论:这些大人们只讲两种内容,要不然讲我早已经不晓得听过几百遍千篇一律的话,要不然就是讲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也因而少数一些演讲场合,我认真听了,台上讲者讲得不是那两种内容,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带给我很大的震撼与影响。例如说我一直记得高中一年级,在建中燠热的庄敬楼四楼,听了朱西宁老师的演讲,讲题是「文学与社会」。老师顶着一头银白的头发,面容祥和,说话的速度缓慢,而且没有甚么手势,讲着讲着,十多分钟后,我左右座位的同学都逐渐沉入梦乡,我却精神愈来愈好,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忍不住向前倾,恨不得将朱老师的每一句话都抓进脑中,都记下来。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席话,讲甚么是社会,人对社会应该有甚么样的责任,文学又应该和社会保持甚么样的关系……
几天之后,我和两位高二学长,还特别跑到台大文学院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入台大校园,根本弄不清方向,沿路问了好几个人,文学院都是女学生,学长害羞不敢去问,硬推我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间楼上的大教室。朱西宁老师要在那里演讲,讲题还是「文学与社会」,讲的内容和在建中讲的大致相同,然而我还是一句一句听得兴味盎然。
这样的经验让我有了深刻的领会,并且随着岁月而愈加明确。我领会到过去我们不幸听了多少不认真、不及格的演讲,破坏了我们听演讲的胃口,甚至进一步破坏了我们听演讲的能力。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普遍对于口语表达的要求标准很低,很多人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好好准备,就大剌剌上台讲话了。
演讲有些很基本,但同时也很严苛的条件。首先,演讲者必须具备强烈的「说服动机」。站在台上,他不只有话要说,而且内心有着饥渴希望大家听进去他的话,被他说服,因为他的一番话而改变想法或改变行为。
要说服别人,那就先得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很不幸的,有太多人上台只是在耍耍威风,东捡西捡一些别人讲过的话,其实没有自己的想法,脑袋是空的,心是虚的,怎么可能给一场有力的演讲呢?
要说服别人,就要用听众听得懂听得进去的语言,更重要的,还得表现和听众沟通的诚意。我们被迫听过的许多演讲,讲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和台下的听众沟通,他只在意单向的用命令的口吻将他的结论丢出来,就要人家接受,怎么可能成功?
要说服别人,演讲就一定要有价值内涵。要有一种热情在言语中跃动,隐隐约约表现着:「我相信这样是对的,所以希望你们也能感觉到这样是对的。」内中必然有是非对错的论辩,不然就算过程再怎么吸引人,听众被逗得很乐,全无冷场,可是演讲完了就完了,没有人因为演讲而有甚么改变,那也不会是成功、有意义的演讲。
真正好的演讲,可以一听再听,更可以让人一想再想。里面有股神奇的力量,让某些句子一直在你脑中心中回荡,迟迟不去,你不是听了一场演讲,而是会有好几天你活在那演讲的内容里。
只有当你体会到了那股力量,你才真正听到了一场演讲,你也才有机会培养自己成为一个懂得如何借由演讲影响别人的人。面对面、口语的交互,是人类最基本、最自然的沟通方式,也一直到今天仍然是感染效果最大、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但是我们有理由担心,这样的基本能力似乎正在快速退化中。许多下一代的年轻朋友们愈来愈不习惯和人当面谈话,用谈话的方式说服、影响别人,他们在人前很沉默,一定要「宅」在家里对着电脑屏幕,才有办法以打字的形式滔滔不绝。更夸张的现象是;几个朋友明明都在教室里,却不是彼此说话聊天,而是每个人各自用电脑或手机上网,把要说的话放在「脸书」上交流!
在成长过程中,为保留、精进自己的口语表达能力做些努力,绝非坏事。至少让自己在未来需要上台演讲时,可以不要讲那些令人厌烦、空洞平庸的内容吧!
一种努力的形式,当然是看看第一流的演讲长甚么样子。选在这里的文章,都出自历史上发生过的精彩演讲。我尽量从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主题、不同的面向、乃至于不同的价值态度,来选取文章。里面有几篇文章的立场,甚至是明显违背我自己的信念的,但我追求的,本来就不是让读者将这些内容当作现成的答案来阅读吸收的。
我期待读者认真想像这些话语被以演讲形式表达时,会是甚么样的光景?
我期待读者开放地去感受含藏在这些内容背后的人的感情,致力于要让别人接受他想法的热切诚意。
我期待读者一边读一边思考:这些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为什么会这样想?如果换作是我,我会怎么想,又会用甚么样的言词来表达我的想法呢?
大部分的篇章,原来都不是用中文书写的,在翻译过程中难免佚失了许多口语演讲的生动流畅性质,因而我也期待那些被书中内容激发起好奇兴趣的年轻读者,会愿意积极培养自己的外语能力,有朝一日可以超越限制,直接以原文领受这些演讲的精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