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记得你。不只是笑容，我会记得一切。我会永远记得你……
这一天，我如常在慈怀病院工作。准备要进入病房时，我听到躺在床上那仅有二十四岁却头发脱落的女病人对着妈妈哭诉：「妈妈，你让我死！你让我死！我不会好了！妈妈！」疲惫不堪的妈妈扠腰用食指指着她说：「你给我闭嘴！你不要吵！」患上末期癌症的女儿一直希望妈妈让她死。
「妈妈，你不要绑住我。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女儿不断地哭喊，双手握拳用尽力气不断地拍打床褥。我示意妈妈允许我和她对话。
希望家属接受事实
我坐在床边，妈妈依然生气地站着。女病人陷在自己的悲恸中，不断地哭喊，拍打着床褥。看到这样的反应，我不但没有阻止她，反而说：「打得好！继续打！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会打得更凶！」
女病人继续哭喊：「妈妈，你让我死！你不要拉住我！」
依然恼怒的妈妈反驳：「不是我不要你死，是你的时间还没有到。你不能死，难道你要我把你弄死，是不是？！」
我插嘴：「嗯，你很想死，是不是？」
她看一看我，抹掉眼泪。点头：「嗯。」
「告诉我，你想怎样死？」
「我想自然死。」
「很好。你想自然死，所以你不会想要自杀？」
「不会。我不会自杀。我自杀，妈妈会很伤心。」
我知道女病人这些话语对妈妈是很重要的，我很感谢她这么快就愿意让我和她链接。
「你不想自杀，你想自然死。所以你希望医生给你药物，让你快一点死吗？」
在旁的妈妈或许会被我的言语吓到。
和女病人讨论死亡，我其实是要估计她的自杀率是否处于高度危险范围。
「有这样的药吗？」
「如果有呢？」
她想了一想：「我不要。」
「为什么？」
「妈妈不希望我这样做。」
记得笑容！别让末期病人带着痛走
听到这两个答案之后，我很清楚知道：这对母女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我继续说：「如果你不想自杀，也不想我们给你服药死亡，那么，我刚才听到你不断哭喊说请你的妈妈给你死，你真正的意思是…？」
「我要妈妈接受我是一个准备要死的人。我不可能再好起来了，我不会再好起来了！」她哭得很厉害，仿佛心灵在撕裂。我听到那哭声，也觉得很心酸。
我看着皱着眉头的女病人，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
接受「不能康复」的绝望
我把谈话的速度放慢一些，我希望病人感受到我正在陪伴她经历死亡所带来的悲伤与失落。回头望一望女病人的妈妈，她很坚强，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反而担心这样的妈妈。再回头望着女病人，我说：「嗯，谢谢你告诉我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不会再好起来了。
可是，你发现你身边的人不断地要你好起来。这种不断地要你好起来的要求，让你受不了了。所以你需要大声地告诉妈妈，请她不要绑住你。」妈妈加入对话：「我没有要绑住你！」不断拚命点头的女病人受不了妈妈的语气：「妈妈，你不知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妈妈说：「我没有阻止你去死。是你的时候还没有到。等你站起来的时候……」
女病人更受不了：「妈妈，你知不知道？我不会再站起来了！」妈妈希望女儿听话、进食、继续做物理治疗。女儿则希望妈妈了解她已经无法再接受积极治疗。两个人开始不再心连心，开始有不同的意见。而女病人也意识到她无法再配合妈妈了。
我脑海里闪过这一句话：「病人希望她的无助能够被了解。」因此我问：「你是不是想要告诉妈妈，希望她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不要再期望你能够好起来了？」
「是。」
「你能不能够告诉我，说这一些话语的心情是什么？」
「我感到无助和绝望！」
「你的哭喊是不是要让妈妈了解你现在是多么地无助和绝望？」
「嗯，我希望妈妈能够了解我的无助和绝望。她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她能够了解我，希望她不要再逼我好起来。」
妈妈忙着插话：「我没有逼你……」
我委婉地邀请妈妈：「我们先听一听，让她说出心中的话。她的眼泪里有许多还没有说清楚的话。我们听一听，好吗？我待会儿一定会回到你的身上，让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什么，好吗？」妈妈知道我没有破坏她们的关系，她唯有让步。
没有延寿，只在解痛
我对着女病人说：「谢谢你告诉我，内心的你很无助、很绝望。很珍惜你这么坦白地对我说出你的内心。谢谢你。」因为被了解，她进一步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委屈：「不是我不要站起来，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是我不要吃，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这都是委屈的眼泪换成的辛酸话语。
她说了很多，全都是围绕她身体不断衰弱的现象。我听了之后，仅是复述、回应、点头、试着了解。她很诚实地告诉我：「就是因为这样，我拒绝服药。我不要再延长寿命。」我说：「我可以说一些我的看法吗？可以吗？」
「可以。」
「提供缓和治疗（Palliative Care）的医生给你的药物都不会延长你的寿命，或者缩短你的寿命。这些药物其实在帮助你控制疼痛，好让你不会这么痛。不晓得你知道吗？这些一点都不会延长你的寿命。」
「我不知道。我以为这些药物会延长寿命。」
「我试着去了解你现在的状况。你知道自己不会再好起来，你也知道你无法满足妈妈的期待，所以你很沮丧，也很绝望。也因此你希望自己能够死去，让所有的烦恼就此解决。医生告诉我你在上个礼拜开始停止服药，原因就是这样吗？」
「嗯，就是这样。」
「所以，当你听了我的分享之后，你还会拒绝服药吗？那些药物不会延长你的寿命。它只是会帮助你减轻疼痛。不然你的睡眠就会不好。你的心情也因睡眠不足而变得更坏。」
「我不介意吃。不过你们不要骗我。」
我对她说：「你是聪明人，我怎么敢骗你？如果你想要清楚知道所有药物的功能，我可以请医生再向你解释一遍，然后我上网把药物的功效都复印给你阅读，让你知道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骗得了你。」
「好，我答应你。」
我伸出我的手，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我多么担心你说你不要吃呢。如果你说你不要吃，我就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接话了。」
她笑了一笑。我感谢她，让我了解她的处境。
妈妈说：「这样才对嘛！」
记得笑容，记得一切
我转向妈妈：「谢谢你很安静地听你女儿说话，非常谢谢你。你刚才听到我们在说一些事情，你可以和我们分享你听到什么吗？」
妈妈说：「我知道她希望自己要好起来。我看到她很努力。我也知道最近她决定要放弃了。我知道。我不勉强，我看到她这样，我心很痛。」
妈妈的眼睛红了。妈妈哭了。
我对着女儿说：「你有什么话要对妈妈说吗？」
女儿哭着对妈妈说：「谢谢你，妈妈。我知道你很苦。你这个女儿很难搞。谢谢你。谢谢你。」女儿用的词语不多，就是不断地说「谢谢你」。
妈妈说：「你是我的女儿。你不用说谢谢。这是应该的。」
我对妈妈说：「不是的。这不是应该的。当你的女儿说谢谢你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她的诚意。你不妨试着去接受她对你的感激。你愈能够接受她的感谢，对她的心情会更有帮助。」
妈妈不回应我，显然她不认同我的说法。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上个礼拜我读到的一篇研究报告。那一篇报告是采访大约50位介于21岁到30岁的末期病人。研究结果是大部分的年轻成年人在去世之前，不太在乎在哪里去世、在何处被照顾、谁是替他们做决定的发言人。他们比较在乎的是：他们去世之后，他们的家人、伴侣和朋友会如何记住他们。
我想到了这一个概念。
望着女病人，我说：「谢谢你告诉妈妈你很感谢她。我很喜欢和你对话。我可以多问你一个问题吗？可以吗？」
「可以。」
「如果我问了之后，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不要回答我，好吗？」
「好。」
「当你去世之后，你希望妈妈会记住你什么？」
她想了一想，大约5秒。
她很肯定地说：「我希望妈妈记得我的笑容。」
我邀请她：「你能不能够看着妈妈，对妈妈直接说……？」
当她看着妈妈时，我请妈妈走到床前，妈妈握住她的手。
她说：「妈妈，请你记得我的笑容。」
她很认真地给了妈妈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
这笑容和刚才我走进来看到的那张哭脸有着很强烈的对比。
妈妈很感动，不断地轻拍女儿的手：「我会记得你。不只是笑容，我会记得一切。我会永远记得你。」
女儿要求和妈妈拥抱，妈妈不吝于给予深拥。
看到这个画面，我很感动。这对母女从哭喊、责骂到握手、相拥，前后我们只花了半小时。
离开房间前，我表达谢意：「我很感谢你如此真诚。我相信你妈妈会记得你的笑容。我希望你每一次想要哭泣的时候，记得你现在说的这一句话。你希望妈妈记得你的笑容。我相信你妈妈一定会记得。祝福你。我很欣赏你。谢谢你，也谢谢妈妈。辛苦了。」
我和他们两人握手道别。
我带着很感动的心情离开。
隔天，我看到妈妈推着轮椅上的女儿到楼下花园乘凉。女病人远远看到走廊上的我，主动和我挥手。我也和她挥挥手。她给我一个笑容，我也乐于回她一个笑容。
写到这里，我不觉莞尔，说不定若干年后，我也会记起这位女病人的笑容。至少，她的笑容不会在我的脑海里这么快就消失。
本文出自宝瓶文化《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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