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坤龙的工作很特别。
他每天服务一千八百位「客户」，工作时间从早到晚，全年无休。服务项目包山包海，一言难尽，他当家教、搬电视、锯路树、解签诗，还帮忙开过死亡证明书。
他是嘉义市培元里的里长，也可说是全台湾知名度最高的里长。
当社会线记者十三年，因为碰上工作瓶颈，又看不惯老家的里长参选人们都不住在里内，三十九岁那年蔡坤龙回乡参选里长。如今也已四年了。
当了里长伯，他仍抛弃不了摇笔杆说故事的天性。「每个小人物心中的声音，只要仔细听，都会非常大声，」蔡坤龙写道。他那名为「菜鸟里长日记」的博客，至今点阅人数近两百万。他还曾被研考会找为公务达人代表。
昔日菜鸟里长，今时已成老手。但蔡坤龙自认还不太理解这个角色的本质。最近，他翻找了数据才知道，里长古名「保正」，是为守望相助之用，后来演变成当权者由上对下，管理常民的政治工具。
「那么我在做的，就是颠覆『保正』这两个字，」他精神振振地说，虽然双眼都泛了点血丝。
天人交战的服务
蔡坤龙的笔力透纸，擅用黑色幽默，在文章里把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勾勒地活灵活现，让人笑中带泪。
跟他走访里内，一百八十几公分的高壮身形，戴起金边圆框的太阳眼镜，很难不令人注意。是职责所需，也是敏感又热血的天性使然，蔡坤龙每经过一户人家，都会进去问候探访。往往一百公尺的路，他要花上两个小时才能走完。
这天，他走进一条偏窄小巷内的屋舍。即使外头艳阳高照，室内却黑得不见五指，一个时值青春期的女孩懒懒地躺在床沿。家里陈设斑驳，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年久失修的木制大门，显然是被踹破的。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离嘉义火车站仅十分钟，培元里是迷你的台湾社会。这儿有两个世界，在眷村改建的新大厦区，整洁亮丽、经济无虞。另一块低矮老旧的房舍群，惯见社会底层贫穷、酗酒、家庭失和与小孩失学的问题。整个社区也有老化倾向。
「孤苦无依的老人和无法升学读书的小朋友，是我花最多力气的地方，」蔡坤龙说。
宜兰礁溪老爷总经理沈方正，在新书《非比找寻常的一天》里，有段对「服务」的省思：「服务业是种种因客户需求而存在的行业，当然是听客户的。但在多元的背景下，当不同客户对同一件事有不同解读时，规矩要怎么订？」
对蔡坤龙而言，他要做的服务不仅没有规矩，还没有最佳典范可以依循，即使用力了，也很难做好。
对外链接的创新
在里长的职责里，有一条规定需要「协办社会救助」。培元里有位长期热心捐米的居民，但这些米，要不要发？不发，过期长出米虫，对不起捐助者；发了，受助者会养成依赖，不愿自立求生。
直到现在，蔡坤龙面对这些人性大考验，还常天人交战。所幸透过长年在网络上书写，让他找到了一个前行的凭借。
日据时代，培元里是「凤梨会社」，现在则成了「蛋卷会社」。老饼铺「福义轩」，是常常大排长龙的网购名店。
因此，里内一些家境不好的小朋友，会抢在放学帮人排队买蛋卷，一包赚佣金十到二十块，往往为钱不顾学业。
蔡坤龙把这些故事写进博客后，竟然引发网友们的具体行动。先是一位在台中，曾有切身之痛的网友，主动捐了一万块指定要帮助培元里的小朋友。
蔡坤龙和这位网友脑力激荡，拿这笔钱成立「钱嫂专案」。只要小朋友考试一百分，便可凭考卷请领一百元奖学金。透过这个机制，他掌握了受助小朋友的学习状况。蔡坤龙甚至发挥记者追踪调查的功力，亲自拜访学校老师或朋友，深入了解小朋友的心理世界。
这股力量愈传愈远。抱着一本本仔细整理的捐款帐册，网友们的协助来自各地，有嘉义以外的台湾城市，有香港来的，甚至美国来的。这些人不认识蔡坤龙，也没来过培元里，只因为读过他写的故事。
「坦白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愿意帮忙，」蔡坤龙说。
一些透过博客，进而长期书信往来的网友，偶尔也会在处理烦杂里务上，给予蔡坤龙支持与建议。这样意外的链接，让培元里不只有一位里长为民服务，还有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地下军师。
该做的做好就对了
眼看六月要改选里长了，小小的培元里此刻充斥着一股闷烧锅般的情绪，好似在等待释放什么。
每隔几分钟，就有人走进里长办公室，频频询问蔡坤龙，「里长，你有没有要出来选啊！对手都在插旗子了！」「有有有！彩色的印比较慢，再等一下，」蔡坤龙耐着性子，逐一俏皮地回应。
其实他不太喜欢选举。很现实的，在乡里政治生态做得好，不一定保证当选。他宁可把时间花在解决里民的问题。
长年当社会记者，让蔡坤龙觉得，「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以前，报社主管一声令下，再难的独家也要跑；现在，里民一通电话，再晚也要处理。用力服务的结果，让他的身体出现换气过度的毛病，谈话太久会精神不集中。
从不能带感情的旁观者，到能改变故事的涉入者，蔡坤龙一步步地学习调整自己。不管做里长会面对多大的无力，他到现在还没放弃。
唯一一次难受，是里内一位女孩因家庭变故，在社工安排下暂时住到寄养家庭。三个月后，蔡坤龙是第一个得以访视她的人。那次，他车开着开着就哭了，人生怎么会如此脆弱、颠沛流离呢？
有些人读他的博客后备受鼓舞，也想参选里长，所以会写信问他，「怎么做好一个里长？」蔡坤龙说，「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
蔡坤龙
政大新闻系
曾任《自由时报》、《苹果日报》记者
待遇：依法规定，里长事务补助费不得超过四万五千元台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