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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常常用「当代高僧」、「国际知名禅师」、「文学博士和尚」敬称圣严法师,他深入经藏、精通禅修、重视戒律,是人们眼中的智者。
接受《康健》杂志专访时,这位智者拖着羸弱、纤瘦的身影缓缓走入他位于金山法鼓山园区简单素雅的禅房。山上阳光耀眼,随行人员细心将窗帘放下来,以免丝缕日光让圣严法师的眼睛不舒服。这些年,圣严法师身体欠安,已经将住持工作交棒出去。接受采访这天,他非常虚弱,却仍亲自接待康健采访团队近一小时,一字一句道出对生死的体悟,而前一天他的身子其实差到几乎无法下床、说话。
这位受人敬重的宗教也是哲学思维的导师,毕生心力不只致力宗教灵性,更且投入心灵环保、教育学术工作,致力提升人的品质、建设人间净土。就是这份对众生的大悲大愿,即使无数次与病魔搏斗也无碍他弘法利生,对死亡,反而有更深入的体证。
且听圣严法师的殷切教诲…… (以下为专访整理)
其实人一出生,死亡就跟着我们了,死亡随时在我们身边,该如何面对呢?要想着自己有永远的过去,也有永远的未来,这是接受死亡最好的心理准备。
生的时候人人想要有尊严,死的时候更要有尊严,尊严这两个字要如何表达?不同的社会与文化背景各有不同做法,这些年,日本或欧洲在丧葬礼俗上有些改变。我看到美国、法国及德国的墓园,犹太人也是,找专人照顾,将墓园整理得像花园一样,这是丧葬的尊严。
台湾地狭人稠,却又缺乏完善的土地政策,这么多年下来,可供殡葬设施用地早已不足,对于丧葬应该要有不同的思维,兼顾环保与尊严。
死后与大自然合一,化为美丽花园
法鼓山这几年积极推广环保自然葬法,去(96)年捐出一块地作为「台北县立金山环保生命园区」,这是全国首创的骨灰植存专区,免费提供往生者的骨灰在园区内存。这个环保生命公园不属于任何宗教,也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焚烧纸钱、香、烛火等,如果需要,家属可以先在家中完成祭祀仪式,再把骨灰磨碎后,带至生命园区完成植存,与大自然合一,上面种植各种花卉,变成美丽的花园。
目前国外像是新西兰、澳洲都已实施这种颇具环保的自然葬法,将冰冷的墓园变成风景宜人的美丽公园。我自己死了之后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有些人会执著于骨灰,甚至因不舍与亡者分离而将骨灰坛摆在家中,引起家人不安。其实,骨灰是肉体生命的一份,成分是碳,并不代表什么意义,也不再代表一个人了。,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留任何一点痕迹,我的师父东初老和尚生前说人非常愚痴,生前贪求这个贪求那个,求到了以后就占有它,但能占有多久呢?死后连身体都没有办法保存啊。
现代人对遗体的处理方式,多半是选择火化烧成骨灰,或选择土葬,亲友或儿女挑个好风水占一块墓地,墓地变成亡者的家,墓地上面立着一块碑,或把骨灰当作亡者,其实这老早就不是亡者了,骨灰与亡者不论是精神或生命都毫无关系,那只是肉体烧成了灰,根本不代表什么,只能说代表自然界的一样东西吧,顶多保存个几十年、几百年,仍与大地合一,所以骨灰是亡者吗?亡者的神识早就转世投胎去了。
不要变成「守尸鬼」
骨灰就像早上起床洗脸、梳头、刷牙、漱口后留下的尘垢、皮屑,这些东西我们想要占有或系在身上带着走吗?这些是很脏的,赶快丢掉吧,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的,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我们临时使用的工具而已,工具坏了,就换了吧,不要舍不得丢弃,自己也无法解脱,这我们称为「守尸鬼」,因为对身体执着、放不下,死了还要占一块墓地,认为棺木就是它的家。
有一次,我们在农禅寺举行清明大法会,几万个牌位放在往生堂里,任何人进去都可闻到一股味道,尸臭味满屋子。尸臭味跟死猫、死鸡、死狗的味道差不多,即使打开窗子、开电风扇也吹不散。法会还没结束,我要赶去机场,一上车,往生堂的味道就跟着我上车,跟着我走了几十公尺,我觉得不对劲,我就跟它说,留在农禅寺参加法会吧,不要跟我走,要放下对自己的执着才能解脱。结果,一下子,味道就不见了。
与父亲的神识对话
很多人放不下对自己的执着,包括了弥留期间,坚持见到子女最一面才肯阖眼离去。平常,子女忙于工作或住在外县市或远在国外,要子女随侍在侧很不容易,临终时为什么非得见子女一面呢?如果认为这是一面,不见到就无法安心,有什么意思呢?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这观念也可以改过来,生命是无限的,死了之后到一个世界,肉体不存在了,但精神存在,神识也还存在,要见儿女随时可见。
有些神识回来与子女见面,例如某位作家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很想念父亲,有一天他回家,看到父亲坐在床上,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就问「父亲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不过我马上就得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我到庙里听经去。」
那天是他父亲的头七,家人正要为他父亲举办诵经法会。后来这位作家想再继续跟父亲对话,父亲就不见了。人往生后,没有肉体无法说话,用意念沟通,可以很自由自在地来去。有些人死了之后去投胎了,就无法再回来看家人了,因为精神(神识)在一个肉体上出现。
平常我们习惯拥有很多东西,如果舍不得放下会很痛苦,内心无法平静。特别是癌症病患,弥留期间的意识较为清楚,在这种状态下对于生前的情(亲情爱情等)、财务或恩怨,不容易放下,会很挣扎、痛苦,这时可借助祈祷、诵经、念佛的力量,帮助临终者慢慢平静下来,让他内心感觉平安,这很重要。
放弃积极抢救
家属也经常面临挣扎,尤其当医师已经宣布无法救了,家人还是希望继续抢救,否则好像「见死而不救」,内心会有罣碍。医疗上的积极抢救,给予插管、电击、打强心针等等,虽然还有一息呼吸,但身体的负担太重,临终者相当痛苦,但家属无法体会。
当喉咙插上管子,无法说话,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只能任凭他人摆布。所以要趁着健康时,事先跟家人交代,生前要预立遗嘱,让我非常轻松地走,不想临走前还要受刑,这是在虐待临终者。我早已经写好了,放弃积极急救,当医师判断我得走了,非死不可时,就请让我平安地离开吧。
泣而不哭
临终时要有尊严,离去时也可以用很庄严的方式送他一程。我在西藏、印度看到家中即使有人往生,也不会出现呼天抢地的画面,亲友们安安静静,用很庄严的方式告别。
亲人往生的时候,到底该不该哭?不哭,好像不孝顺或违反人性,其实,哭与泣是有差别的。
哭,是大声的哭;泣,是小声的哭,或者是没有声音,只是流眼泪,任何人都需要流泪,释放哀伤。
如果哭得很大声,是为自己,但对亡者却造成干扰与伤害,当他得走了,亲人或爱人在旁边大声哭、咒骂,亡者反而舍不得走,很挣扎,即使舍不得走仍得走啊。所以,哭,帮不了亡者的忙,只为了自己情绪的发泄。有些家属在床边边哭边骂「你怎么这么残忍,竟然抛下我先走了。」听起来好像感情很丰富,事实上对亡者是一种伤害,他已经死了还要受家人咒骂,对亡者一点尊严也没有。
泣,可以,透过流泪将哀伤的情绪表达出来。华人传统习俗认为,不大哭就表示内心不哀痛,对亲友不好交代,好像对生者一点感恩之情也没有,这观念要改变。 (林芝安整理)